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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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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屋子外邊,黛玉他們發現平兒已吩咐底下的婆子們準備好了黃楊木的雕花椅,四張一模一樣的椅子間隔著擺了果子點心的矮幾,一溜兒整齊的放在廊檐下,正午的陽光射在大紅金錢蟒椅搭上面,發出熠熠光彩。湘雲輕輕碰碰黛玉的衣袖,用眼神詢問她們該坐那兒?黛玉抿嘴頷首,挑了一張最西面的椅子就坐,湘雲順勢坐在她旁邊。寶玉見到了,左右瞟了眼剩下的兩張位置,無奈之下只得選了最東邊的位置坐下。鳳姐則在平兒的攙扶下,坐到東邊第二張。待四人坐定,底下的丫鬟們立即送上剛沏好的茶水。

鳳姐也不著急發落跪在院子裏石板上的奴才,慢慢端起茶杯,揭開杯蓋,撥撥漂浮的茶葉,呷一口茶,一雙丹鳳三角眼不怒不笑掃過屏聲息氣垂手伺立在兩旁的丫鬟婆子小廝們,冷笑著道:“你們倒是越發的體面了!吃了幾日好飯,都忘記自個兒是啥身份了?當初太太要我管家的時候,我就三令五申的說過,我可不比老太太,太太她們好性兒,由著你們這幫底下的奴才胡來。不管你們是有臉的或是沒臉的,只要錯了半處,一律清白處理了。如今倒好,你們翅膀長硬了,有了幾分臉面了,打量著我事多,記性不好,忙不過來,狗爪子也乘機伸出來了。把賈家庫房裏的東西當自個家的了,隨隨便便弄兩件出去典當了,換酒吃的舒坦的。”說著,她冷笑一聲,猛然舉起手將手中的茶盅往地上一摔,“砰”的一聲,唬的伺候在兩旁的奴才們個個臉色發白,手腳發軟,渾身冰涼。湘雲和寶玉素來知道她秉性厲害,但見到她發怒的一面,才曉得平日裏鳳姐在他們跟前是何等的良善可親!倆人都有些後悔摻和進此事中來了。無奈,木已成舟,事先又說好了,不能中途走人,只能耐著性子坐在位置上,看鳳姐揚威。而黛玉眸色淡淡地端起越窯的茶杯,喝著溫熱清香的茶水,對鳳姐擲掉手中茶盅的一幕,恍若未見。心裏頭讚道:好一個雷厲風行的鳳姐!這一招敲山震虎,先禮後兵施的妙。虧得她不識幾個字,倘或是多認得幾個,脂粉英雄四個字她是當仁不讓的。

鳳姐接過平兒送上的絲帕子,擦擦手,重新端起一杯新茶喝了兩口,見底下的奴仆們大氣不喘,恭敬肅整,心中很是得意。她素來喜歡包攬事情辦理,賣弄自身的才幹。自到王夫人這邊管事,裏裏外外無不交口稱讚她辦事的利落樣。今兒這事本可以隨意發落了,不用這麽大興旗鼓,然她心底裏有個主意,想讓某人瞧瞧她辦事的樣子,心裏好有個底。鳳姐如何會演這一出呢?原是那王嬤嬤從姑蘇回來後,把黛玉誇得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說她在家治家甚嚴,府裏的丫鬟婆子們人人循規蹈矩,私底下沒人偷懶,賭錢喝酒,打架拌嘴的。王嬤嬤這一吹捧,把賈府裏某些人的心思給吹活絡了。老太太心想,她就這麽一個嫡嫡親親的外孫女,嫁到哪家去,她都不放心。不如放在自家身邊照應著。況且寶玉那孩子與她自幼一起長大,性子也合得來,偶爾拌個嘴鬧個別扭,也都是寶玉那孩子第一個跑去討好求饒。原想著林丫頭身子骨弱,性子又是冷冷淡淡的,以為她不大會管事。沒想到,聽王婆子這麽一說,才曉得不是那丫頭不能幹,而是礙著她是客人,不能多管。老太太會這麽想,王夫人又豈會落後。她呢,本來對黛玉不是很親近。原因在於,當年她嫁進賈府當太太時,小姑子賈敏還沒出嫁,倆人間雖談不上交惡,但處得也不是很融洽。遂黛玉這些年住在賈府裏,她既不會特別關照,也不會刻意疏遠。可眼見著兒子寶玉越來越大了,做母親不由得操心起他的婚事來。王夫人一開始呢,倒是想著姊妹家的女兒寶釵。喜歡她的善良寬厚,溫柔大方。再說又是自家親姊妹的女兒,將來當了兒媳婦,也不會鬧出啥臉紅的事來。但有一回,聽老爺賈政說了一番話,她隨即又將心思轉到黛玉身上來。心裏頭仔細琢磨對比了下倆人的人品家世背景,王夫人心中的天平隨之偏向黛玉這邊。且又聽得王嬤嬤說起黛玉在家的事兒,她心中的打算更堅定。俗語雲,人心隔肚皮。王熙鳳當家再好,她也不是她的親媳婦。她早晚是要回到大房那邊去的。她也得為自己挑一個能管家的“能幹”媳婦。別的不說,光是看老太太一窩心的偏疼黛玉的份上,她也得考慮幾分。

鳳姐的心思稍微一轉,丹唇輕啟,喝道:“管茶具杯碟的給我站出來。”話音未落,一名穿著豆綠色比甲的媳婦諾諾的從隊伍裏移步出來,惶惶不安地俯身行禮:“請奶奶安!”鳳姐也不搭話,轉過身接過平兒手中的花名冊,翻到標了那媳婦名字的那一頁,瞄了兩眼,冷笑道:“我倒是誰?原是你那!可真正的是體面到家了的奴才。你原本是從老太太那邊出來的,的確比起一般的要體面幾分,所以做事馬虎大意了,丟了幾個不幹大事的茶杯碟子,你也就橫豎沒放在心上。心想著,不就是幾個茶盅嘛,我們家家大業大的,也不愁這些個東西。不過呢,打量著你也沒想到,丟掉的那些個茶杯碟子,偏偏叫人送到親戚家開的當鋪子裏去了。你說,這不是生生的折了我們家的臉面嗎?”話猶未完,那媳婦忙跪倒在地,哭哭啼啼的求饒:“奶奶饒了我這一遭吧。丟掉東西的那幾日,我正好告了假,回家伺候生病的老娘去了。回來查點東西時,一發現東西少掉了。我是立即跑來告訴平姑娘的。平姑娘你可要為我作證啊。”說著,那媳婦爬向伺立在一側的平兒腳邊,抱著她的腿求她給說個情。見如此光景,鳳姐也不著急發放她,一雙似笑不笑的鳳眼瞥向一直跪在石板地上戰戰兢兢的灰衣奴才,冷笑道:“這奴才還放在這裏做什?既然是人贓並獲了,還不快送到府衙裏去,一並辦了。告訴審案的老爺,我們賈家平素最恨的便是此等偷雞摸狗,忘恩負義的小賊。”一聽她後一句話,那灰衣奴才當即魂飛魄散,碰碰碰接連著磕頭,嘶啞著嗓門喊道:“求奶奶饒我這一回。求奶奶高擡貴手饒我這一回……”不一會工夫,血淋淋的鮮血從他的額頭上淌下來,形狀極為滲人。

寶玉湘雲他們都是養在內院的主,哪曾見過這等陣仗,一見那人頭破血流的模樣兒,小臉兒頓時煞白,當場別過臉去嘔吐起來。看見他們這般,雪雁翠縷紫鵑急得手忙腳亂,平兒忙指示一旁服侍的小丫鬟們,端痰盒的,拿漱口水的,送擦臉的巾帕的……鳳姐一看,心知不妙,知道今兒這出鬧大了,若是把這幾個金貴的主給嚇壞了,上面那幾個的臉色?她趕緊厲聲喝道:“一個個都拎不清爽的嗎?沒瞧見家裏的爺和姑娘都在,還不快給我把他拖下去。”不等她說完,幾個小廝立即圍上去,三下五除二地將那奴才掀翻捆倒,扯了塊破布塞住他的嘴巴子,徑直拖出院子。而湘雲和寶玉亦被翠縷紫鵑攙扶進屋子裏去,洗漱一番,喝了點糖水,定定心神。黛玉神色淡淡的起身隨寶玉湘雲一起回屋子,走到猩紅氈簾前,偏過頭,不著痕跡地回望一眼抽抽嗒嗒的管茶具杯碟的媳婦兒,眸光微動,主犯處置了,剩下的就看鳳姐能否容人了?她心裏清楚,鳳姐這出戲是沖著誰來的?這府裏,稍有些風吹草動的,就會驚到一長串人。不過,這些都與她無關。她一沒有當寶二奶奶的心思;二也沒有當家管事的念頭。自己家那堆子煩心事,都讓她夜不能寐了。賈府的這堆爛攤子,她可沒精神頭去招呼。

她前腳剛踏入屋子,丫鬟放下身後的猩紅氈簾,鳳姐氣得渾身亂顫的嗓音很清晰在耳畔傳來:“拉著她做什麽?今兒這事便是傳到老太太,太太那邊去,她也討不到半點好處。先別說那丟了東西是親戚家那邊偷偷送還過來的,光是丟掉的那套茶具是老爺最喜歡用來招待客人的茶具杯碟。太太,老太太她們也是斷容不得的。你說你是告了假,回去伺候生病的老娘了。那我問你,你這假是跟誰告的?可有人作證?還有,既然你告假了,為啥鑰匙不交上來?反而會到人家的手裏去?哼——偷偷跑出去不說,還把鑰匙交給人家管著。我看你是被豬油蒙了心,火漆封了七竅,以為人家都不曉得你真正去做啥了?你們一個個還楞在那裏幹什麽?還不給我帶下去打三十大板。另革去三個月的銀米。至於管茶具的事,你也別做了。我們家請不起你這麽體面的奴才……”

平兒安排好湘雲和寶玉,掀開大紅撒花軟簾出來,瞥見搖搖步入的黛玉,忙迎上去賠笑著說道:“林姑娘,屋子裏頭歇息去吧。我們奶奶年紀太輕,做事有些急躁,今兒驚到了你,真是對不住了!”平兒不說驚到了寶玉與湘雲,偏偏說驚到了依然一副淡淡模樣的黛玉,這話裏頭所要表達的意思,黛玉一聽便知。她微微笑道:“不妨事。二嫂子有二嫂子的難處,我懂的。平兒姐姐,請放心。”平兒會心一笑,上前扶住黛玉的身子,體貼入微的說道:“我們奶奶平素最常提到的便是林姑娘你。說姑娘你是個明理的人兒。嘴上不說,心裏卻是事事明白的。”黛玉聞言,笑而不語。

是夜,鳳姐和平兒談及白天的事,禁不住提到黛玉的反應。嘆息一聲說道:“倘或是林姑娘真的嫁進了我們家。太太,老太太肯定是會讓她來當家管事的。瞅瞅她今天那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兒,便是當年我還在家中時,也沒那個膽色。”平兒笑著勸解道:“奶奶,說什麽我們都是那邊的人,早晚是要回去的,你又何苦多操這份心呢?”鳳姐默然片刻,說道:“我們倆這麽多年了!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平兒無語。她又何嘗不曉得鳳姐的難處和死要面子的倔強脾氣呢!半響,她才回道:“今兒這事若是傳到上面那塊去了,奶奶你是討不得好的。那三位可都是老太太疼在心坎上的寶貝。底下那些見風轉舵的奴才們見著了,豈會不抖漏出去。到時,你可怎麽辦那?”鳳姐冷笑道:“這我倒不怕。我們的林姑娘自有法子會將這事遮掩過去的。由她在老太太跟前軟言幾句,比我說十句都頂用。”平兒聽後,會意笑道:“要說我們家的這幾位姑娘,就數她和寶姑娘是拔尖的。不知道,我們家那位含玉的哥兒有沒有這個福氣呢?”鳳姐歪過身子,輕笑道:“林家的那位,怕是他沒福氣了。”平兒不解,問道:“為何?”就她看來,寶玉與黛玉的感情更好些。家裏的太太,老太太似乎也更屬意黛玉。鳳姐調了調背後的引枕,笑著解釋:“剛得了信息,說是林家的老爺暗地裏婉拒了老太太想‘親上加親’的念頭。說是姑太太在世時,給林姑娘定下親事了。我們家不少人,這回可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平兒恍然。

主仆二人躺在床上,細細數說家裏面那點事兒,不知不覺中蠟燭滅了,倆人也睡著了。隔了幾日,事情果如鳳姐所料,黛玉和湘雲陪老太太說笑中,將那天的事說了出來,倆人直誇鳳姐有當家管事人的模樣。老太太聽了,十分歡喜。遂對後來傳出來的瘋言瘋語,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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